大遂瑞景十年，五月，初夏。</p>
紫宸殿，夜凉无风。</p>
皇帝周琦捂着厚厚的被子，在龙榻上痛苦地挣扎。脸颊上通红一片，豆大的汗珠由额头渗出，顺着鬓角流下，沾湿了整个枕头。</p>
双眉紧皱，似睡非睡。</p>
身体不停地打着摆子，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夜。</p>
临近辰时，隐约间听见了奏乐声。</p>
锣鼓点儿时急时缓，唢呐声时而激昂高亢，时而哀怨凄婉。声音由远及近，仿佛就停在了耳朵边儿。</p>
哀乐？是谁在哭？</p>
周琦咬紧牙关，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睛，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支身着麻布白衣的送葬队伍！</p>
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对童男童女，眼睛大而无神，脸色苍白。身穿孝服，肩膀上扛着一面白幡，啼哭的声音正是由他们发出来的。</p>
身后是八个相貌丑陋，坦胸漏肚的壮汉。他们错位而站，肩上扛着的赫然是一架前大后小的寿坊！</p>
金丝楠木的材质，上盖画碑厅鹤鹿，两旁分别画着两条腾云驾雾的黄金龙，追逐戏弄着宝珠。另画有古琴，古画，梅兰菊竹，桃榴寿果。</p>
好一幅寿山福海图。</p>
整架寿坊线条飘逸流畅，色彩层次分明，绚丽有序，即便是宫里蓄养的工匠都未必有这般手艺。</p>
寿坊砰然落地！</p>
一名神婆模样的妇人上前，盯着周琦的脸看了一会儿。随即摇了摇头，朝后头的几位挥手示意。</p>
几名壮汉领命，推开寿坊的上盖。上前抬起周琦，准备入殓。</p>
周琦一身的冷汗，身体僵直动弹不得。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，竟发不出一丝的声响。</p>
眼睁睁地看着壮汉们七手八脚地将自己抬了起来，结局已经不言而喻。</p>
临了临了，堂堂帝王似乎也只能任人摆布。</p>
“笃笃！笃笃！”</p>
打更的声音，一连四声。</p>
周琦如获大赦，浑身的气力再次回归，伸手够到了挂在床头的横刀。</p>
......</p>
清晨，大明宫的御道上。</p>
国师沈问低着头，行色匆匆，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弟子，医师贺兰鸣。</p>
诊脉开方的事情，两日前便做了。今日入宫，是因为昨夜皇帝突发臆症，拔刀斩杀了几名宫女与内官。</p>
临近紫宸殿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，全是禁军，将大殿内外围了好几圈。兵甲相击声不绝于耳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萧瑟之气。</p>
内官苏北在殿外恭候多时，双眼内一片通红，白皙的脸颊上一道清晰的血痕格外显眼。</p>
“何时的事情？”</p>
“大约四更。”</p>
“突然暴起杀人？可有臆语？”</p>
“奴婢几日来一直守着陛下，偏偏昨夜失了神智，靠在龙榻旁睡死过去。醒来时已经有几人倒下，这才拼死去开了门。”</p>
几名宫女用细线提着香炉，在殿内来回地走动。香炉晃动间，香烟缥缈，散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，却仍无法去除大殿内的血腥味。</p>
前殿，以宋彦青为首的几位内阁大臣正襟危坐，等待着皇帝的召见。见急行而来国师，纷纷起身行礼拜见。</p>
宋彦青与国师眼神交流，遥遥一拜，并没有客套浪费时间。</p>
苏北带路，三人继续一路往后殿走去。</p>
“今早陛下回忆说见到了鬼物，可惜未能尽皆斩杀。”</p>
“鬼物？陛下现在是睡，是醒？”</p>
“国师不到，陛下不敢安睡。”</p>
后殿内厅，雕龙画栋，装饰富丽堂皇。</p>
虞太后端坐在上位的软榻上，下首位坐着皇后，仪容端庄，同样来自虞家，论起来要称呼虞太后为姑妈。</p>
另有五位妃嫔，模样气质俱佳，只是眼下这脸上皆失了颜色，有些许苍白。</p>
皇后没有子嗣，五位妃嫔中骊妃育有两子独占鳌头，慧妃育有一子一女，锦嫔育有一女。虽说母以子贵，但眼下三位皇子中最大的不过八岁，实在难以撑起局面。</p>
简单拜见过各位娘娘，三人迈入寝殿。</p>
帷帐内人影重重，三名负责驻宫的医师正在喷洒特制的药水，一股刺鼻的酒精味。</p>
几名来自内苑护国寺的僧人分坐在殿内几个方位，轻声念诵着佛经。</p>
龙榻旁，一站一坐，两个窈窕的背影。</p>
坐着的是一身素色长裙的周澜，站着的是一身男装的周宜。二人均戴着厚实的棉布面罩，双眼中带着关切，略显湿润。</p>
皇帝病的既突然又蹊跷，短短几日，把一个身高体壮的八品武夫熬得颧骨凸起，形容消瘦。加上昨夜这一场病榻上奋起的过度消耗，精神与肉体皆是雪上加霜。</p>
病来如山倒，病去如抽丝。</p>
周琦靠在龙榻上，脸色蜡黄，眼神涣散，已然没了前阵子的意气风发。</p>
“国师，失礼了，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。”</p>
“陛下的病在以往的医史上没有出现过，新病的发展总需要一个过程。只是此病消耗甚大，陛下要有信心才是。”</p>
“是，只要国师不灰心，朕必然不会放弃。咳咳……！”</p>
短短几句话，皇帝的脸色憋得煞白。</p>
贺兰鸣接过手来，屏退了所有人。</p>
周澜忧心忡忡，说道：“太医院大致上也是如此说法，关于皇兄的病因，国师可有推断？”</p>
“尚无，但陛下多半不是第一例，老臣已经吩咐弟子们在城内查找类似病例。情况不明前，两位公主与娘娘们应与陛下保持距离。”</p>
“国师觉得是瘟疫？”</p>
“未必，但不可不防，或许可在宫内暗查一下病源。”</p>
“此事由我去办，这就去和母后领旨。”</p>
说罢，周澜出了帷帐，去往内厅。</p>
周宜见四下无人，轻声问道：“皇兄说有鬼物抬棺，国师觉得是否有人以巫蛊作祟？”</p>
“在后宫查巫蛊，只怕是徒填无辜性命罢了，陛下是何态度？”</p>
“皇兄很犹豫，但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。”</p>
周琦这皇帝当得中规中矩，还算勤勉，只是气运稍微弱了些，正赶上这多事之秋。幽州刚落定，北境又添了新敌人，为御敌倾尽所有，自己却又病倒了。</p>
皇家有皇家的不幸，皇储之位悬而未决，外头哭哭啼啼的，大多都盯着他的皇位。临了竟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，只剩下两个没有利益冲突的妹妹，算是贴心的人。</p>
“还是你娘有先见之明，当皇帝确是个苦差事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