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忌看着那抹红,再看向空落落的额头。</p>
若是他为幼弟梳洗打扮，他必定会为幼弟编发、戴上额饰。</p>
额饰上的和田红玉，质地细腻润泽,价值连城。</p>
他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得到这块玉,之后亲自打磨、学习工艺,将红玉制成首饰,赠予他的幼弟。</p>
出去鬼混、带了一身痕迹也便罢了,谁知幼弟与人厮混时,竟将他赠予的生辰礼弄丢，丝毫不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。</p>
深幽眸光犀利地落在虞藻的面庞。</p>
虞藻没照镜子，自然不知晓脖颈被留了痕迹。</p>
北凉王小世子自小娇生惯养，一身雪白皮肉嫩如牛乳、细若白瓷，莹白水嫩的肌肤根本架不住粗鲁对待。</p>
稍微捏一捏、揉一揉,都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。</p>
他当二哥生气，是因为额饰。</p>
小世子急得满头大汗，面对两位兄长的注视,他焦头烂额，最终支支吾吾道：“方才我嫌热,便摘下来了，可能、可能被收进屋子里去了吧……”</p>
裴忌冷笑：“红玉有降温之能。”</p>
嫌热,便更该将玉戴上身上。</p>
暖春融融，裴忌只觉心灰意冷,他的幼弟竟连谎言都不愿寻个好一点的,这般敷衍拙劣。</p>
虞藻被盯得心中发毛，不免也来了火。</p>
他绷着张小脸，骄横目光直直望了过去，竟先发制人、开始告状：“你凶我,还瞪我！究竟是我重要，还是那些死物重要？！”</p>
“你管我冷还是热？反正你根本不关心我！之前我在太学受了委屈，我那么生气，你都不愿帮我出气。”</p>
“你凭什么指摘我！”</p>
劈头盖脸的一番数落，反而让裴忌怔住了。</p>
他看着幼弟那双美丽乌黑的眼睛，逐渐浮起一层蒙蒙泪水，本就纤细楚楚的身形微微颤抖，泫然若泣的模样，让他心头猛地抽/动一瞬。</p>
类似的事不在少数。他给幼弟送过许多礼物，但从未被幼弟放在心上。</p>
幼弟丢三落四，他便一直送，直到幼弟身边充满他赠与的物品。</p>
如今，虞藻的一番言语，蓦地点醒了裴忌。</p>
确实，他在生哪门子的气？</p>
纵使和田红玉再罕见稀少，纵使他在打磨玉石间花费了多少心思，这些终究是死物。</p>
比不上幼弟的万分之一。</p>
方才还咄咄逼人、强势冷硬的裴忌，无措地靠近，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帕，为幼弟抹泪。</p>
却被一把推开——推不动，反而把自己推进大哥的怀里。</p>
裴忌自幼习武，身材高大硬朗，浑身肌肉更是发达，往那儿一站，气质沉敛冰冷，宛若不化的雪峰冰川。</p>
这自然不是虞藻能推动的。他铆足劲的一推，裴忌纹丝不动，反而他的后背挨上裴雪重的胸膛。</p>
他瞪圆了眼，简直不敢相信，一手抓过裴忌手中的丝帕，往裴忌脸上砸的同时，又恶狠狠道</p>
：“我才不要理你！我最讨厌你了！”</p>
“好了，小乖。”</p>
大掌温柔地揉着毛茸茸的头顶，裴雪重略有无奈，二弟不善言辞、做大过说，因为嘴笨不会哄人，让幼弟十分不满。</p>
类似“我最讨厌你了”“我永远不要理你”这样的对话，总是出现在他们之间。</p>
虞藻自小说到大，也没见二人感情生分，该黏糊的、该撒娇的、该求助的，他一样没落。</p>
“你大人大量，不跟二哥计较。对了，你方才说，你在太学受了欺负？”裴雪重语气陡然凝重，看向一旁的裴忌，“有这回事？”</p>
裴忌不言语。</p>
若他说，必然说实话，而幼弟又不爱听实话。</p>
他干脆闭嘴，省的幼弟又生他的气。</p>
虞藻抓着裴雪重的袖子，将事情来龙去脉添油加醋、无中生有地说了一遍。</p>
裴雪重见他仰着个细长脖颈，担心他脖子酸，便长臂一伸，将他搂抱在怀里，一起坐在贵妃榻上。</p>
树荫遮蔽下，温度凉爽宜人。</p>
裴雪重一边给虞藻喂着他爱吃的酪樱桃，一边仔细听他说。</p>
虞藻嘴里含着个红樱桃果，将果肉吃下，一偏头，将核吐在裴忌早就递过来的手心里。</p>
他吞下一口，含糊不清道：“就是这样。”</p>
虞藻怕裴雪重不信他艺术加工过后的言语，于是掀起裙袂，露出一截纤细柔美的小腿，与一掌可握的细瘦脚踝。</p>
“哥哥，你瞧。”他委屈巴巴道，“要不是他们，马儿不会受惊，我也不会受伤。”</p>
日光透过树影斑驳落在雪白的肤肉，像精雕细琢的软玉，可惜周围有若有若无的青痕。</p>
裴雪重握住他的脚踝，指腹若有若无蹭了蹭淤青边缘。</p>
虞藻怕痒，可又不好意思出声，手指摁在兄长的胸口，难耐地抓了抓，又舒展开来。</p>
“他们会跟你道歉的。”裴雪重说。</p>
虞藻眉眼弯弯：“哥哥，还是你对我好！”</p>
他看向裴忌，得意地哼了一声，仿佛找到为自己做主的靠山，迫不及待炫耀。</p>
裴雪重欲言又止。</p>
他今日刚回府，一众世家掌权人登门拜访道歉，他原本一头雾水，但出于礼貌，还是一一接应。</p>
现在想来，是裴忌的手笔。</p>
幼弟口中那位坐视不管的二哥，早就在暗处打点好了一切。</p>
裴忌无所谓真相是否被幼弟知晓，也毫不介意功劳被抢。</p>
他只在一旁冷面整理樱桃果核，又在金盘中浇入甜浆，为幼弟准备点心。</p>
不过，他不是大度，而是他一早便知晓。</p>
比起他这位二哥，幼弟更喜欢温文尔雅的长兄。</p>
裴雪重此次回府，给虞藻带了礼物。</p>
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铁笼，里面困住一匹白狼。</p>
银白色的毛发在日光闪烁粼粼光泽，仿若皎月照射下的湖面，待它睁开眼，一双深邃幽蓝的眼</p>
睛直直望来，透出几分锋芒毕露的野性。</p>
虞藻呆了呆：“这、这是给我的吗？”</p>
“自然是给你的。”裴雪重说，“下山时恰好猎到，便捉回来，陪你打发时间。”</p>
虞藻又惊喜又害怕，他抓着兄长的手臂、躲在兄长的身后，一点点推着兄长，慢挪脚步靠近。</p>
他怯生生地探出一张精致雪白的脸蛋，白狼似乎知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，见他望来，收敛身上危险气息，主动俯首趴下。</p>
凶兽外表的白狼跟无害的猫儿似的，翻身露出肚皮，露出友好的一面。</p>
虞藻登时一怔，旋即喜笑颜开，面庞红润欣喜，抓着兄长的袖子不放：“它、它是不是很喜欢我呀？”</p>
白狼提前被调/教过，确定没有危险、磨去野性后，才送到虞藻面前。</p>
裴雪重溺爱地看向幼弟：“你是它唯一的主人，他自然喜欢你，也该听你的话。”</p>
虞藻试着将手伸进铁笼，白狼顺从地舔舐他手心。他唇角弯起，不太走心地问了声：“若是不听话呢？”</p>
裴雪重嘴角噙着淡淡笑意：“不听话，杀了便是。”</p>
有那么一个瞬间，虞藻感到脊背发寒，他知晓他的大哥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温和儒雅。</p>
但他并不害怕。</p>
虞藻摇摇脑袋：“那不行呀，要是它不听话，我们可以慢慢教，把它教到听话就好。”</p>
他揉了揉白狼的耳朵，白狼主动贴了上来。他越瞧越欢喜，“慢慢教，总会教听话的，对不对？”</p>
裴雪重自然不会反驳他的话。</p>
到了取名字环节，虞藻纠结许久，他曾养过萨摩耶，这次养的是狼。</p>
他取了个新名字，芃芃。</p>
“芃芃黍苗，阴雨膏之。好名字。”裴雪重温和地看向虞藻，“小乖，最近功课如何？”</p>
明媚张扬的小脸一下子蔫吧下来，虞藻委委屈屈低头：“哥哥，你怎么不关心我，只关心我的功课呢？”</p>
兄长归来，去太学的事被提上日程。</p>
虞藻自知逃不过，也没有多加反驳闹腾。</p>
裴雪重带来的白狼深受他喜爱，过于欢喜的他，觉得上学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。</p>
不远处，裴雪重与裴忌正在议事。</p>
“太子行事过狠毒，三皇子德行皆佳，但身体病弱……”</p>
朝堂上只有两个党/派，一是太子党，二便是三皇子党。</p>
圣上派裴雪重与太子前去剿匪，看似是为太子增添功勋，实际却存在几分试探。</p>
剿匪过程中，太子行事狠辣、赶尽杀绝，裴雪重极其不认同诸多战术，双方僵持不下，一张圣旨将他们唤回朝堂。</p>
裴雪重淡淡道：“义父手握兵权，若太子继位，他生性多疑，恐怕不会放过北凉王府。”</p>
北凉王风头正盛，正得圣上喜爱，他们之间有过患难情谊，可太子不是。</p>
这也是为何裴忌身怀才能，却甘愿做一个小小的打杂官职的</p>
缘故。</p>
义父义兄已身居高位，他若是再出风头，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</p>
他们商谈许久，不到逼不得已，不能轻易站位。</p>
话锋一转，话题又回到虞藻身上。裴忌冷着脸道：“他不爱读书。”</p>
裴雪重迟疑片刻，道：“前段时日，我做了一个梦。”</p>
“梦？”</p>
哪怕只是回忆，裴雪重仍对梦境中的事情心有余地。</p>
他闭上眼，舒出一口气，再次睁开眼后，道：“只是虚假梦境罢了，做不得数。”</p>
“不过，小乖不爱念书，我们作为兄长，得多加督促引导，不要让他产生反感抵触之心。书多多少少还是要念一些的。”他顿了顿，又道，“最起码表面功夫要做足。”</p>
裴忌“嗯”了一声，说：“他今天去烟花之地了。”</p>
裴雪重皱了皱眉。</p>
幼弟不爱念书，他神色没有多少变化，知晓幼弟去寻欢作乐，他眉眼凝重、久久难以舒展开来。</p>
明月楼表面是京城文人交流的地方，但他们打听到，明月楼背地里存在许些见不得人的交易。</p>
里面的才子才女们，与达官显贵们往来密切，若有心打探消息，也不是什么难事。</p>
裴忌眉峰一跳，忍了好几忍，终究没有忍住：“那种腌臜之地，他怎么敢的？”</p>
幼弟身板小小，胆量却很大。</p>
他独身前往风月场所，又长这样一张脸，真不担心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？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