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螺里面已经空了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，不需要再亲自动手把海螺肉挖出来。</p>
最后再在上方打一个小孔，一个海螺哨就完成了。</p>
林慕忽然想到什么,停下手上的动作，若有所思,问了一句：“前辈,你的灵识可以放进这把剑里，那可以放进海螺里吗？”</p>
顾随之眉心一抽，想也不想的答：“不可以。”</p>
林慕单手松松握着海螺,灵识探入识海。</p>
嗓音温和道：“您放松一点，不要紧绷着，你一直紧绷着,我碰不了。”</p>
顾随之比他强大太多，但凡有一丝想要反抗的念头,他都很难控制住对方。</p>
他空出一只手，指节曲起,揉了揉额角,十分苦恼似的。</p>
“不要反抗，你在抗拒我。”</p>
“…………”</p>
顾随之满心想说的话，却一个字说不出来。</p>
他不知道，前几天还对他冷若冰霜、无论他怎么努力，都一个字也不愿意答复他的人，怎么今天忽然就换了个模样。</p>
要说热情也说不上,温柔更别提，顾随之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。</p>
是还在生气，亦或者是……</p>
心跳紊乱之间，一只柔软的手探进识海,捏住他的衣领，把他一把拽了出去。</p>
明明只要动动念头就可以挣脱。</p>
这一缕灵识的主人才金丹，那么轻薄柔软，那么脆弱……</p>
顾随之任凭对方把他拽了出去，紧接着就被塞到了一个狭小湿润的空间之中。</p>
是林慕刚刚洗好的海螺。</p>
单凭林慕本身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，修士要到元婴期才能够自如的内视自己，出窍期才能控制住自己识海的波动。</p>
但他曾经到达过这样的境界，魂魄本就和普通金丹修士不同，识海中的情况又比较复杂，也就不能归于寻常情况。</p>
林慕把海螺清洗干净，拿起来，沥干里面的水，又甩了甩，对着光仔细观察。</p>
海螺壳对着夕阳，光线照下，螺身半透明，从里到外，没有半点遮掩。</p>
肉眼看不到寄居在内的存在，但林慕还是看得十分仔细，仿佛……</p>
一切都落在那双眼里。</p>
确认里里外外都洗得干干净净了，林慕才放下海螺，放松的拿在手里。</p>
他随手捡到的这个海螺只有半个手掌大，外壳是极为绚丽的景泰蓝，他曾见过一次，在一个凡间的皇宫里。</p>
典雅冷艳的蓝点缀在妃嫔馥郁的云鬓间，最华贵的宝石也比不过。</p>
海螺身上盘旋着一圈一圈菱形的浅金色凸起。</p>
林慕觉得有趣，逗弄似的揉了揉。</p>
顾随之生平第一次生出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。</p>
林慕把玩着手里的海螺：“前辈，这段时间您就一直呆在这里面，怎么样？”</p>
顾随之觉得不怎么样。</p>
“我不……”</p>
一句话没</p>
说完，蹲在海边的少年忽然抬手，把海螺送到唇边。</p>
浅红的唇半微微张开，贴住那个小口。</p>
眼眸半阖，发丝被风吹得纷乱，屏息凝神，口中酝酿着，往里面吹气。</p>
顾随之不动了。</p>
吹海螺需要一定的技巧，林慕许久没有吹过，吹的十分生疏。</p>
他一边回忆以前学吹时候的技巧，一边变换了几个姿势。</p>
最后，双手捧住海螺，一手扶着小口一手扶着下方，气息从上方的小口灌入，通过螺旋的空隙，上下贯通。</p>
终于，发出了一声空灵幽远的声响。</p>
大海不知何时平静下来。</p>
夕阳西斜，火烧云从眼前奔腾到天边。</p>
在天的尽头，大海和天空没了明确的界限。</p>
澄澈的海水上漂浮着海边少年的倒影。</p>
仿佛感受到了召唤，他的袖口一动，鲛人泪自动从袖口飞出，悬浮在半空中，于黄昏中散发出绚丽的光彩。</p>
林慕继续吹奏。</p>
鲛人泪悬浮在半空中滴溜溜的转动。</p>
海面渐渐形成一个漩涡。</p>
深海之下，一道道影子由远及近。</p>
那是极美丽优雅的生灵。</p>
似人的上半身，纤细腰肢下膨出纤长柔韧的鱼尾，足有上百个。</p>
破水而出时，四溅的水珠折射出一道道彩虹，于这夕阳间更添一番夺目光彩。</p>
为首的是一位格外引人注目的鲛人。</p>
她看着比其他鲛人更为年长，雪白的长发披肩，一直垂到海水里。</p>
浑身散发着岁月沉淀之后的风韵，身姿绰约，鱼尾也更结实修长。</p>
约莫就是源柊梧曾经说过的鲛人族大祭司。</p>
“天命之人……”</p>
鲛人的眼睛有一层薄薄的虹膜，边缘处散发着一圈深邃的光晕。</p>
看人时，仿佛一个漩涡，吸引着人的神智往下坠落。</p>
嗓音也十分独特，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踩着大海的潮汐起落，悠悠然回荡在天地间。</p>
林慕一瞬间就明白了何为天道眷顾。</p>
他曾听说过世间有些很奇特的声音，与天地共振，可以与瞬息间助人顿悟。</p>
比如一些琴修的琴音，还有佛修诵读佛经时的梵音，山林间古钟敲响……</p>
声音也是沟通天地的一种渠道。</p>
只要是与天同道，与世间的每一丝规则相契合。</p>
林慕站起身。</p>
“感谢您送我族圣女回归大海，我是鲛人族的祭司，弃幽，我代表鲛人族，感谢您的大恩。”</p>
为首的鲛人向他深施一礼。</p>
静静浮在她身后的鲛人也跟着弯下腰，嗓子里发出相似的悠远声响。</p>
鲛人向来是孤僻高傲的种族，又和人有一半相似，很有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外思想，他们对人族没有丝毫好感。</p>
但对于送圣女归的恩人，还是给予了最高的谢礼。</p>
鲛人泪自然而然悬浮在林慕身边，悄悄观察着弃幽，好像一个怕生的小孩子，躲在大人身后，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。</p>
弃幽也在看她。</p>
目光慈怜，宛若长辈看家族中久久未归的孩子，历尽限辛，终于得以归家。</p>
复又收回目光，征询的看向林慕，“我可以看看她吗？”</p>
她补充：“她们离开太久了，尤其是小鱼，我从未见过她，只有她哥哥带来的一幅画像。”</p>
弃幽不愿称呼鲛人圣女的人族名字。</p>
钰象征着珍宝，只可惜金玉其外，败絮其中，其下掩藏的只是绫月皇帝的肮脏贪欲。</p>
弃幽更喜欢叫她小鱼。</p>
这是鲛人族称呼族内新生幼崽的称呼。</p>
林慕抬手拢住身边的鲛人泪，轻轻摸了摸。</p>
鲛人泪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，犹豫了一下，终究抵不住血脉深处的羁绊。</p>
那是她阔别已久的族人，在呼唤着她，期盼她的回归。</p>
鲛人泪停下旋转，在黄昏的晦暗之间，飞行逐月，朝着弃幽而去。</p>
弃幽接住她，捧在手心里，悠悠一声叹息。</p>
林慕单手搭着腰间的剑柄，远远望着这一幕。</p>
游子归家，总归是喜事。</p>
弃幽素手轻抬。</p>
一小股海水挣脱海面束缚，悬滞在她身边，小心翼翼把鲛人泪包裹进去。</p>
二者刚一接触，一股无形的波动随之扩散，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波澜，从远及近，鲛人空灵悠长的吟唱传来。</p>
本就精莹剔透的鲛人泪被海水一洗涤，仿佛真的流出泪来。</p>
弃幽看向林慕：</p>
“您是鲛人族的恩人，如果可以，能邀请您在鲛人族做客一段时间吗？”</p>
弃幽不好意思地笑笑，她大概不常笑，笑容一放即收。</p>
“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……”</p>
林慕握着贝壳，心说没事，已经有人帮你们想好了。</p>
不过暂留一段时间也没什么。</p>
林慕眼神微微游移。</p>
毕竟，总不好一来就让鲛人族集体……哭一桶眼泪给他。</p>
虽然他确实带了个桶来。</p>
从绫月皇宫到海边，本来不用耽搁那么久，但他沿途经过城镇时都会停留一天，看看还有没有碧玉桃花的消息。</p>
结果证明，绫月国国都都没有，外面就更没有了。</p>
最后只买了个桶。</p>
林慕镇定下来，颔首道：“那就打扰了。”</p>
弃幽退开一步。</p>
这位鲛人族现存最后的掌权者浅浅弯腰，礼貌而不谦卑的弧度，扬手：</p>
“——请。”</p>
海水随着她的后退掀起滔天波澜。</p>
巨斧劈落。</p>
大海从中间裂开，露出一条路来。</p>
海水凝成一阶阶晶莹透明的台阶，裹着些小鱼贝壳，从林慕脚下一路延伸到大海深处。</p>
一颗海蓝色珠子从弃幽手中飞向林慕。</p>
她解释道：这是避水珠，可以帮助您在海下不受海水压迫，自由呼吸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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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随之没有出声，说明她没说假话。</p>
林慕：“多谢。”</p>
他朝前一步，踏上悬梯。</p>
大海在他身后合拢。</p>
其余鲛人也跟随鲛人祭司一同投入水中，林慕这才发现前来的鲛人比他之前想的太多你，足有数百，男女老少都有。</p>
鲛人游弋在他周围，朝着海底深处而去。</p>
海面很快恢复平静。</p>
再炽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万顷海水，海底不分日夜，只有永恒的黑暗。</p>
忽然，海底出现一丝白光。</p>
林慕多看了两眼。</p>
鲛人祭司解释：“那是我族的族地。”</p>
仿佛一颗遗落大海的珍珠，鲛人族地在满目黑暗的海底散发着润泽的白光。</p>
走进了才发现，这里水晶作梁，白玉铺地，珍珠架桥。处处美轮美奂，屋檐、走廊、路边的灯、珊瑚丛中……尽皆衔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。</p>
半栋房屋大的贝壳随意摆放，中间偶尔探出一颗脑袋，好奇地往上方看。</p>
“我好想抢劫他们。”</p>
顾随之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，望着这遍地的黄金珍珠，感叹道，“这群鱼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，怎么不早说他们这么有钱。”</p>
林慕把他往袖子里推了推，垂下袖子，挡住他视线。</p>
“别遮，让我看看。”</p>
顾随之往外挤。</p>
刚伸出一个尖，就看到一个鲛人搬着脑袋大的珍珠从旁边走过，见到他们，停下来腼腆地和弃幽打招呼，目光时不时看看林慕。</p>
顾随之的视线都粘在珍珠上，遗憾道：“太可惜了，当初那圣女都打输了的，我为什么就那么走了。”</p>
林慕停下脚步。</p>
弃幽：“贵客有什么……”</p>
林慕掩在袖子下的手霍然收紧，一把握住海螺。</p>
识海内的声音戛然而止。</p>
林慕摇摇头，平静道：“没事。”</p>
然后继续朝前。</p>
弃幽也没在意这点小插曲，只是多看了两眼他刚才停下时看的珊瑚，沿路走沿路和他介绍鲛人族。</p>
“自从圣女失踪，族内已经好久没有过喜事了，”弃幽神色伤感，“当时妖族入侵，要求我们归顺于他们，光是年年要求朝贡的数额就让我们难以承受，还想逼我们参与妖族和人族的大战，我们自然不愿，葵以……”</p>
她从沉痛中回神，见林慕没听过这个名字，向他解释道：</p>
“也就是圣女，带领我们和他们殊死一战，我身受重伤，被族人送回族地养伤，后来我接到消息，说大战胜了，可葵以在和天蛇首领的决战中受了重伤，下落不明……”</p>
葵以。</p>
原来这才是上一任圣女的名字。</p>
鲛人圣女被囚禁在深宫时，人</p>
人叫她月妃，说她容色倾城，如月下神女，从没有人提过她真实的名字。</p>
她也不屑于告诉别人。</p>
绫月皇帝不会让别人和她过多接触，就连源柊梧，大概也没能和自己的母亲真正相处一天。</p>
圣女未必喜欢这个被迫生下的儿子。</p>
以至于最终，他连自己的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，自然也无从告知林慕。</p>
林慕记下这个名字。</p>
“当时我没放在心上，在海中很少有敌人可以和我们匹敌，只是受伤了而已。她是我们的圣女，只要养好伤就会回来……”</p>
弃幽望向远处。</p>
大海太深了，深的看不到边际，以至于……鲛人圣女没能找到回家的路。</p>
彼时一面，即是永别。</p>